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沈厚铎
壹 端午仙逝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一百一十年前的端午(1913年6月9日)沈家本先生逝世了。
这天,院子里到处点起雄黄香,孩子们额上也用雄黄酒调制的红颜料点上了红点,以祛除春来滋生的各种虫害;女人们包好了全家吃的鲜肉的、豆沙的、火腿的各式粽子,用以祭奠爱国诗人屈原。然而午后,沈老太爷没有任何征兆地在枕碧楼二层的书斋中,安然逝去。金井胡同沈寓的门庭挂上了挽幛,因为已经民国,破除旧习,所以并没有像前清大户人家那样大张旗鼓地办理丧仪。然而沈家本逝世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些记者在门前晃来晃去,打听着。翌日的报纸上刊登了“前清修律大臣沈家本驾鹤西归”“法学泰斗沈寄簃仙逝”的消息。
沈家本故居 方非 摄
家里的人们可顾不得这些,沈家本二子沈承熙、三子沈承烈、四子沈承煌(笔者祖父)聚在枕碧楼一层商量后事,确定:一切丧仪委托长椿寺殡葬部门派人操办。
棺木是早已备好的,从长椿寺运过来;丧服也是报给长椿寺,大大小小多少人、多大尺寸、什么名分,长椿寺有现成的成品,也很快送过来。寿衣也是老早按老人的意思备好存在长椿寺的,自然也是由那里的人一并送来。
住在昌平的大姑奶奶和大女婿民国政府教育总长汪大燮,二姑奶奶和二女婿徐士坤也都分别告假回来守丧。
司法总长许世英委托部员、京师法律学堂一期学员、吴兴同乡晚辈王树荣(仁山)到金井胡同沈寓襄理丧事,一切有关事务都由王树荣提调。他在枕碧楼二层写好给司法部的呈文,又和沈家本的后人们商谈丧事的安排,确定报丧发送的名单。
一切安排妥当,各司其事,忙碌开了。
长椿寺专办殡葬事物的人员开始张罗灵堂安置、入殓时辰等。
灵堂设在枕碧楼前,院子里搭起灵棚。
整个院子出出进进,所有晚辈后人都一一套上孝服,孩子们也停止了喧闹,院子里寂静无声、一片肃杀。
老人生前早有话留下,一切丧事要从简,尤不许弄什么念经、超度之类的仪式、道场,无须糊什么纸人纸马、吹吹打打出殡游街之类的劳民伤财的俗礼。
按此要求,一切丧礼,什么入殓、上香、家祭等都按长椿寺的安排进行,直到傍晚灵堂才算就绪,一家老小依序祭拜。
晚上,轮流由二爷沈承熙、三爷沈承烈、四爷沈承煌轮流守灵。
王树荣叫人在进门天井处放了一张条案,准备了笔墨纸砚,以备来吊唁的人们留言题字。
6月10日一大早,大北照相馆的伙计送来连夜赶制的下边印有“沈子惇先生遗像”的镜框,挂在了灵堂的后山墙上。
吊唁的人们陆续来了,最早的自然是常来常往的董康、周绍昌等旧刑部、法部、大理院、修订法律馆等部的旧人,再有就是京师法律学堂肄业的诸多学子、尚在京师的日本专家冈田朝太郎等陆续到来。司法总长许世英、大理院长章宗祥等,以官员身份前来吊唁,自然较晚。
大门口,王树荣充当提调,迎接吊唁宾客,四爷则陪出陪进,大姑爷汪大燮由家人老刁成陪同在前院南房(沈宅平时的餐厅)招待吊唁后休息的宾客。
贰 身后哀荣
6月13日,一晃四天过去,北京的六月已经初夏,天气渐热,灵棚里更是闷热难耐,灵柩已经不宜在此久留。大清已经结束,《大清律·丧服制》自然也是过去时了,丁忧守制的规矩当然也无须在意。守灵三天的老爷们与王树荣商议,将老太爷灵柩移送长椿寺停放。长椿寺灵柩暂厝的庙宇建筑,干燥凉爽且通风,有些棺木甚至停放数年,尸身也不会腐烂。
正在议论,快到晌午,王树荣陪着总统侍卫武官萧星垣来到金井胡同沈宅,他先到灵堂行礼,之后就让他到前院南房稍息。萧侍卫向沈家后人传达了总统令:
前法部正首领沈家本精研法律,夙擅专长,自政体改革以来,赞助共和,勤劳尤着。兹闻患病身故,凡我国民,同深惋惜,应由国务院核议给恤。以彰崇报。此令
萧星垣告知,所有抚恤事宜,要等国务院呈文确定后,经总统批示。沈家几位在场的后人,纷纷表示感谢。寒暄、吃茶,二爷沈承熙通报了准备移灵长椿寺的决定,萧星垣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向总统回差,便匆匆去了。
下午,家中留下三爷和二姑爷徐士坤应事,大姑爷汪大燮回部执行公务,四爷到长椿寺约定移灵运送事宜,看好了暂厝灵房;二爷承熙去找李挺梁(清朝末代宫廷画师,曾为慈禧、光绪、宣统画像,沈家本先生生前与之过从甚密),取了依照老人遗嘱绘制的汉服画像,然后又到灵境胡同的陈宝琛宅,请其为画像题字。
陈宝琛也迎合民国之变,叫免了沈承熙报丧的叩首礼,把沈承熙让进了书房。承熙说明了来意。陈宝琛表示了对这位老友故去的惋惜和慰问,并说:“听说沈大人过世,痛惜不已,写下七律一首,以表心声。既要为画像题字,就题写这首诗,不知世兄意下如何。”
说着拿起书案上已经誊就的诗作,递给沈承熙。承熙接过册页,见老到娴熟的书法,端端正正写着:
悼子惇仁兄
研经治律几能兼,硕果秋官见此髯。重译讨论推法学,等身著述始郎潜。沦形桑海聊观化,归梦湖山早避炎。敦仁俭厚神常在,典型长与世人瞻。看这首七言律诗,承熙感慨万千。当年修律,陈宝琛极力阻挠反对,对于共和虽无反对,但亦不支持。共和以后,他与沈家本也无过从。然而陈宝琛并未因政见不同而捐弃人情,如今这首悼诗,充满了赞扬彰表,可见他与沈老先生的情谊,也足见其品格高尚、重情重义,令人敬佩。
陈宝琛见沈承熙,只顾低头沉思不语,便问:世兄有何见教?
承熙赶忙说:哪里哪里,世叔褒赞令世侄感佩,就请题写上吧。陈宝琛于是说:即如此,不如尾联上句改为“一幅萧闲巾服在”与画像更为贴切。承熙答曰:更好更好。于是陈宝琛唤来听差研墨,且把承熙带来的画像在书案上铺好展平。提起笔来,在画像上端留白之处,把自己的诗写了上去,又钤上印章。
于是就有了现今流传的陈宝琛题字的汉服画像,可惜的是这幅画像在“文革”中消失,幸有笔者堂兄、沈家本三子沈承烈之孙沈厚鋆留下了一张照片,得以流传。
沈家本遗像,上有陈宝琛题诗 图片由沈厚铎提供
政府的抚恤顺利办理。
6月26日,报纸上刊登了准备召开沈家本追悼大会的启事,大会由许世英等86人发起,启事对沈家本作了高度评价:
兹值沈子惇先生逝世。世英等至深惋惜。定于7月13日午后1时至6时假虎坊桥湖广会馆开追悼大会,凡我同人,务希莅会,同展哀敬之忱。所有挽章均请先期送交金井胡同沈宅王树荣君收存为盼。
湖广会馆是当时举行大型活动的场所,也是沈家本常常光顾的地方。然而这次的追悼会却是聚集人最多的一回,或许这才是沈家本先生逝后哀荣的真正体现,老人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
7月13日湖广会馆一片肃穆,大厅里布满了法界同仁送来的挽联。戏台大幕中间悬挂沈家本先生汉服遗像,两侧是袁世凯题写的挽联(后来这副挽联镌刻了两根墓柱,竖在了沈家本墓两侧):
法学匡时为国重,
高名垂后以书传。
追悼会由司法次长江庸主持,司法总长许世英、大理院长章宗祥讲话。
萧星垣到会致祭并宣读了总统撰写的祭文。法学会以全体会员的名义发表了诔文。全国各地法界人士二百余人到会志哀。各地报纸纷纷报道。
追悼会的祭文、诔词、挽联后来编成《志哀》册。
1913年11月22日,由国务总理熊希龄和司法总长梁启超联名呈文给总统,提出在司法部衙门建立碑碣,永垂纪念。总统随即在呈文批示:“据呈已悉,应由国务院查照颁发。”
不久,司法部院中立起“沈子惇先生之碑”,国务院发放了丧葬金2000元。
甲寅之春,汪大燮与内弟们集资,雇了一艘篷船,从通州码头出发,顺着京杭大运河,将沈家本先生的灵柩运回了老人生前朝思暮想的故乡湖州。国务院特此颁发了沿途维护的通告。
灵柩到沪,上海法学界举行了盛大的追思会,之后从上海水运至湖州妙西安葬(沈家本墓已于2003年迁移至湖州市吴兴区妙西杼山西北侧山坡,被列为湖州市重点文物,加以保护)。
2003年迁移至湖州市吴兴区妙西杼山的沈家本墓 图片由沈厚铎提供
从此,从湖州走出来的一代法学家沈家本先生,彻底告别了长期客居的京师,也告别了他生活了十年的金井胡同和他亲手置建的心爱的枕碧楼……
人物小传
沈家本(1840年至1913年),字子惇,别号寄簃,浙江吴兴人,清末著名政治家、法学家。
年轻时,沈家本精研经史,21岁进入刑部,25岁得中举人,为刑部郎中。因职务之需,苦研《大清律例》,从而精通律法,专心法律之学”,不久即“以律鸣于时”,成为刑部著名的法律专家。
43岁中进士后,充任奉天司主稿、秋审处坐办成为刑部骨干司员。53岁,沈家本出任天津知府、保定知府。
1902年,沈家本受命主持修订法律馆,翻译西方法典,搜集、整理中国传统法律文献。他改造旧律,废除酷刑,改造监狱制度。先后主持制定《大清新刑律》《大清民律草案》《钦定大清商律》《刑事诉讼律草案》《民事诉讼律草案》等一系列具备现代意义的法律、法典,初步构建起现代审判制度。中国法治的近代化和现代化由此拉开序幕。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先行厘定官制”。在官制改革中,刑部改为法部,另设大理院专掌审判。沈家本被任命为大理院正卿,成为大理院的最高长官。沈家本主持开办了中国第一所全国性的从事现代法治教育的京师法律学堂,为我国培养了第一批具有现代法律知识的人才;促成了第一个全国性的法学刊物——北京法学会,捐资开办了第一个全国性的法学刊物——北京法学会杂志。
武昌起义爆发后,清政府组织内阁,沈家本入阁担任司法大臣。民国初年,沈家本退出政界,在位于金井胡同故宅的枕碧楼专心著书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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